我是一个多姿多彩的病人

2020-11-29 来源:不详 浏览次数:4

世界那么大

我要去病病

读初中时,我突然感知到美与想象力,它们在我的身体里蘑菇云般腾天爆炸。六十张课桌整齐排列的教室盛不下,我就回家。三间土坯瓦房也装不下,我就上山。云峰微茫的大山还是摆不下,我就哭。这是病啊!医院的医生治不了。那,各路巫医仙家就上场了。既高价寻回过云游天下的世外高人,也一盒烟请教过三里路之外的郑姓阴阳。既真诚笃信着与父一辈同步成长的老牌神仙贾拐子,也见异思迁过突然天启的灵界新秀张二麻。对于他们的治疗方案,不论是喝下桃符灰水,还是贴身背着红布荷包,不论是三更半夜大草滩祭奠孤魂野鬼,还是房前屋后埋下镇物以御小人,我都配合。但当一个老太婆拿出寸把银针要给我从头扎进时,我就不干了,坚决不许,抵死不从,唤来的三五男邻也摁我不住。正是得益于这种最彻底最卓绝的反抗,因封建迷信致傻致残的名单上,没有我。

幼时,有长者看过我所写日记后断言:这个小孩儿,遇到一个能引导的人,会是块材料。遇不到的话,怕是要神经了呀。及至我磕磕绊绊读到大学,已然神经到开口不言唯有大哭,引路人才终于出现——是大学同宿上铺女生的婶婶。婶婶呢,读高中时成绩优秀,但受八九思潮影响拒绝高考,却正中给两个哥哥娶亲已无力承担她大学费用的父母下怀,不考就不考了嘛。她嫁给良善的普通工人三叔,在北辰区最后一片平房经营着一家编织羊绒衫的小店。生意做的那也是相当任性,有顾客时都要看心情是否收她一单,没有顾客时就杂读各种心理学。她使出毕生绝学医治我,既与我彻夜谈心,又终日伴我情绪涨落,还用餐桌上的蛋炒饭与风中的百合花阐述生活的美学意义,更不远千里两年一次来家访。我大学毕业后的人生安稳七年,工作、结婚、生娃,全部来自于她强有力的精神支撑。

但今天春天的一个黄昏,我却被一件小事突然击溃,瘫坐在地拒不给带着顶顶出去玩耍的盆哥开门。盆哥只好带顶顶回了娘家,我在深浓夜色中拨通婶婶电话。我们聊的很慢,但很深,一句话又一句话在未开灯的房间里珠子般滚落停留。某一刻,婶婶讲:“你的成长,总是这里长一下那里长一下,根本性的那个突破好像被什么包裹住,就是不来。今天晚上,我想我知道了是什么包住了你。”我亦答:“我也知道了。”七年疗愈,会心而笑,我们终于转守为攻,准备冲锋时刻。

——早就跟你说过,治疗神经病,还是要相信科学。

年,我从乡镇调回至县委某常委部门做材料员。那一年,是一项大型活动的发轫之年,省市县三级机关干部入农村,真是有写不完的汇报、讲话、方案、报道。且单位内部为了提高干部写作能力,又实行信息编发考核制度,一周一排名。白天下乡、晚上写材料、睡梦中拟定简报题目成了生活的全部,熬夜加班亦是常态,晚上十二点之前睡觉都算早的。可我当时不仅文字功底薄软,亦缺乏由乡镇到全县的全局视觉,辛苦写出的材料总面临推翻重来的危险,更被排名通报的全员信息制拖回读书时的紧张,所以常常哭,一边哭一边想:让我得场病吧,不要命,但就是不能动。

啊哈,心愿很快达成。

电脑前暴力加班一周,周一早晨洗脸时发现腰弯不下去了,很疼。到单位,站着写完一篇通讯,去医院拍片,腰椎间盘膨出,需平躺静养。如愿以偿躺倒在妈妈家的飘窗上,只在木头床板上铺了薄薄一层棉褥子。这个东方朝向的飘窗,除了清晨有明亮阳光,其余时间都被高大楼体屏蔽成那种不明不昧,非常适合睡觉。

我睡了太多觉,根本不分白天黑夜。一日,浓浓睡意中感到有热气呼呼喷在脸上,睁眼赫然看见两颗脑袋正碰在一起紧张俯瞰研究我。是盆哥和二麦麦啦,但我还是惊得一骨碌翻身坐起,他俩却同声大喊“你吓死我们了!!!”原来,二麦麦上着班,就想对我致以一下人道主义关怀,但连打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她开始飙想象力:我煤气中毒~我被入室抢劫~我突然腰椎瘫痪不能动且已大小便失禁~~恰好盆哥回县办事,恐惧没被平分反倒乘以了二,两个人以电动自行车的最高时速冲了回来,不料防盗门又发神经无法打开,然砸门呐喊我都没有回声。终于破门而入,只见我窈窕侧卧在床,就是不知是死是活。

除去睡觉,我就躺在那半明半昧的光里看书,先把《哈利波特》七册复习一遍,又看了N多《绿山墙的安妮》啦《长腿叔叔》啦《柳林风声》啦《所罗门的宝藏》啦这样的少儿读物,好像跟着爱丽丝误入仙境一样,在成年之后乱入精神世界来了一次梦幻逆生长。看书之外,就只有款款儿地移步客厅,继续平躺在沙发侧头看《魔戒》未删减版电影,总时长接近十个小时。那迤逦的夏尔村庄,那风一般舒情的英格兰长笛配乐,那帅气到爆的精灵王子,那跌宕起伏的情节情怀,令我意乱神迷。三部曲终结,我竟然有失恋般的不舍与眷念,写出了“十一年前就已落下帷幕,今天我却深情挽留:能不能不散场?”的好句子,啊,简直堪称年度最动人qq签名。

在平躺、膏药以及偏方的合力攻坚下,两个月之后我终于不情愿地康复了。第一次下楼走在地上,脚步比大地都要虚无。第一次抬头看天,分不清朵朵明亮浮云背后的高原蓝天空是什么颜色。第一次回单位复工,惊恐发现我的信息编发量排名又掉了五个名次。

天啊,生活从未停止过。

年结婚,年仍未怀孕。春节期间,我去天津看望婶婶,她说可先医院做一下孕前检查,如无碍,就备孕吧。在冬日清晨里,一名女医生十分职业地一边询问我情况一边唰唰记录病历,问到“有无过往病史?”答曰“得过结核性腹膜炎。”她便停笔抬头,定睛看我,一字一顿:“不要怪我口冷,你是不可能自然受孕的。因为结核性腹膜炎会对输卵管造成百分之百粘连损伤,且百分之九十九不可逆。我已经没必要给你开任何检查,你应该直上四楼,那里的人工生殖中心可以帮助你,也就是试管婴儿。”

纳尼?试管婴儿!就是一个大玻璃瓶子装满营养液,像泡人参一样泡着个娃娃,待到九月生长期满,打开瓶子取出来给我吗?tmd,这也太吓人了!

我一出诊室就对着等在门口的婶婶咧嘴大哭,她急忙摆手:不是不是,他(她)还是在你肚子里,由你自己生出来!

是我自己生出来?

是的。

哦,那就放心了。

从此后,我成了最不走心的一个试管妈妈,从未加过任何一个治疗群讨论病情,从未上网查阅过一次相关知识,医院内网。但我就是有一种蜜汁自信:我会一次成功的。

前期检查就是无休无止的做b超,感觉八块钱挂个号就赠送一个b超,很值。直到有一天要做清宫手术了,还挺期待。大学好友曹仙仙婚后不慎流产,曾清宫,特意问她“疼不疼?”她非常肯定“不疼啊!”曹仙仙相当虚逼,她说不疼那就绝对不疼,所以我兴高采烈地就去了。候诊室里同批手术的几个人均如霜冻后的秋草一样寒情瑟瑟,唯有我向阳花般笑意满满,还鼓励人家呢:“不疼~~!”待我爬上手术台,医生一勺子挖下去——并不知道用的什么器械,就觉得是勺子——一勺子下去,我满脑袋头发立刻根根站起,后背有汗滴急速涌出在肩胛骨下聚成小溪,瞬间湿透我的吊带背心以及外面的T恤以及最外面的牛仔外套。再来两勺,我完全疼晕,意识伴着医生的话远远回来:可以了。我爬下手术台,想开门,却依着门哧溜一下滑了下去,但姐愣是用意志力把自己又提了起来,跟医生道谢。真想一出门就扑倒在地啊,可一出门就看到最后两个人满脸惊恐靠在墙角,又用意志力令自己立住:“真的不疼”,从容迈步走了出去。

站在十月份的天津街头,难得一见的太阳令一切闪着耀眼的光,车流鸣笛人语混合而成的市声滚滚而过,极度疼痛令我对光与声产生了剧烈的眩晕呕吐感,我几乎站立不稳。遥远地,闻到烤红薯的丝丝香甜,像是人类世界伸出的最后一只温柔手,赶紧抓住。在永远拥挤的公交车上,毕生致力于让座的婶婶第一次跟别人给我要了一个位置,我抱着那只烤红薯,头软绵绵扎进婶婶怀里,晃晃当当回了家。下午遵医嘱吃了消炎药,仅两小粒,却令我陷入前所未有的病态幻觉:似乎躺在天地茫茫旷野间,唯有一个声音呼唤我“来吧来吧”,我便抱紧自己想随了他去随了他去。

第二天一早要赶火车回家,不敢再吃消炎药。事实证明,这真是极其明智的选择——我一下公交车,就知道时间来不及了。背好背包,揣着身负重伤的子宫,拔腿就跑,那真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简直跑得不能再快了。等我一头扎进车厢通道,脚下的车底板也开始缓缓移动。我站在那里,上牙磕下牙咔咔发抖,连最冷酷铁路人列车员同志都禁不住来拍肩安慰我:“没事,你已经上来了”。坐定,愤怒致电曹仙仙:“你不是说不疼吗?!”话筒传来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我忘了告诉你,我打麻醉了。”我靠。

我其实是一个非常迟钝的人。在医院,经常看到有女孩儿,妈妈端碗拿衣老公提包递水左右环伺,我历来一人靠墙等候并不觉得孤单。药物促排卵之后大家都说走路要小心避免卵泡破裂,我常常一出地铁口就腾空而起去追进站的公交。医院不下二十次,城市之间景致单调无聊,我便看书写东西做手工怡然自得。一旦列车驶过八达岭,我就端坐窗前专注地看北方大好河山,高山阔大,小溪清艳,春花繁密,红叶静美,把一次次苦逼的求子之旅搞得像坐着城际专列观光旅游一样高端。

可时间过到年春天,一岁半的顶顶无人看顾,我只好带她下乡驻村。一个阴沉天,把顶顶安顿给乡下保姆,我骑电动车去村里。来回十六公里,我以二十千米每小时的时速走了四十八分钟,曾经经历的一切被剪切成一帧一帧的大幅画面在眼前回放。但回放的,却是我如何在大风猛吹的清晨买了一杯八宝粥一边吸一边排队挂号,是我右手如何用棉签按住左胳膊的针眼左手又来帮右胳膊挂起滑下来的背包,是我如何大好河山看完只得爬上狭窄上铺睡了片刻到张家口下车。到了张家口还要换乘汽车,那个汽车,天,喇叭当然是响的,且一开动起来全部零件稀里哗啦集体助威。等它从桦皮岭冲下来,惯性会使它冲进村庄小路根本躲避不及一只废弃的猪食盆,还要惊起一群老母鸡蹬腿而飞。就在鸡天呱地的一路飞驰中,我和行李一样沉默,直到在西辛营街头被一起卸载下来。我拖着它走向暮色中等待的盆哥,我的玫粉色抓绒外套在秋意霜寒的小镇街头,又薄俏又明亮。——我开始哭,一幕一幕回放,我大泪滂沱,情洒乡间路。

为什么要哭?——我老了吗?

七年婚姻,医治我的病与痛。神经病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不孕不育被现代医学攻克,腰疼几乎没再犯过。唯独有个胃病冥顽不化,自己自动升级成了老胃病。我第一次胃疼,是大一暑假回家,胃好像接受不了突然间从炎热到寒凉,换水土般呕吐不止,从大门到家门50米不到的距离都走不回去,要妈妈搬椅子来坐着歇息。曾有一个本家舅舅就是突然呕吐溘然早亡,妈妈吓得不行,把爸爸从睡梦中轰醒去找医生。赤脚医住在另一个村子的独立空地处,常有人路过他的房子说“也不怕被人打劫!”我爸开车急急驶到大门口,又把雪白大灯哗照向窗户,营造的就是打劫的气势!赤脚医生亦用遇到打劫的来招待他,提着一根二八大木棒走了出来。

这个赤脚医生与爸爸同龄,脸面很白净,只是胡子连着头发似乎总也清理不尽,还带着一副高度数厚瓶底眼镜。从那年暑假开始,他就成了我每次胃疼的专职医生。我所用药不过几种,他却总要把两大邮包药剂拖在摩托车后全部带来。待给我输好液,妈妈为他备两三碟菜,他便开始自斟自饮,还去朗读我架上书目。“情欲科理!”老先生,那是《情欲料理》好嘛?!他骑摩托,还总在病人家喝酒,又常在夜里出诊,终于有一次喝醉摔到沟里磕破头。他的儿子,大约是出于“买一个很大的头盔”的考虑,给他买了一辆车。可好长时间,他都只能开走却停不下来。最惊险一次,是他载了几名赤脚医生去乡里开大会,结果进到乡政府院子就熄不了火,就绕着院子一圈一圈兜圈子啊,那帮只会打针的老家伙还嚷嚷着“你按这里试试”“哎呀,是不是关这里”,车子东奔西突,院子里的人跟着惊呼不止,别提多心宽了。最终,是车子自己心累到极点,怼到一堵矮墙才算了事。——写了这么多,只是因为我喜欢这个猫杏虎一样的赤脚医生啦,每次我都很慷慨地伸出胳膊,供他在昏黄灯光下随便扎,那个厚瓶底眼镜闪着一波一波光晕。消毒酒精棉呢,你也不要苛求太多,毕竟被他从来不洗的手拿出来,就已变成了黑黑的一坨。

大学四年,在学校也胃疼过几次,只记得王晶晶小朋友夜里带我去敲医务室的门,也记得曹仙仙举着吊瓶领我去厕所,还记得总也扎不住我血管的护士小姐惆怅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好啊?”工作后最紧张的年,我一年疼过七次。怀孕时最放松,全年未痛。用脚想一下也知道,这是气质性胃痛吧!哦,还有怕着凉。年最高级别巡视组进场沽源,数九寒天中午只休息一个半小时,绝对不能迟到早退。我要奔跑回家哄睡顶顶,妈妈已经做好饭,就站在灶台边吃下一碗急急出去打车。只看到我呼出的团团白气,却不知正也吸进口口寒凉。等巡视组终于撤退,我就爆发了严重胃痛,吐到无物可吐,居然有鲜血跟着出来。天啊,医院还等什么?!我已经疼到不能独立走路,盆哥只好夹我在腋下拖拉着在走廊来回办手续。终于可安顿在床,我裹着从家里带的厚毛毯,还是冷得瑟瑟发抖。盆哥穿着羽绒服棉皮鞋跳上床,紧紧抱住我。其实,那年我跟婆婆吵了结婚以来的第一架,我感觉到与盆哥间有些东西在消失。如果我们的婚姻有过脆弱时刻,无疑就是那个冬天。但疾病使我们软弱,软弱使我们拥抱。——每当两个人拥抱,就会从心脏那个部位冒出一串串粉红色泡泡,就像你在动画片里看到的一样。

七月份去了一次大理,吃不惯饭菜,饿到胃抽抽。我跟我舅姥爷说“估计回去后得病一场”,我舅姥爷说“你天天病个歪歪的,也许去折腾一回就好啦!”后来发现,我俩说的都对:精神遗毒全部排除干净,胃却结结实实疼了一次,简直是疼出了十余年来新高度。之前胃疼,会疼一会儿停一会儿,我常在不疼时抓紧睡一下,也会根据疼的时间判断还要多久结束。但这次就是全程不间断活活疼了六个小时,那个疼的节奏与程度,作为一个有生育史的中年妇女,可以负责任地说一句:自然分娩不过如此。而且从前疼一阵,都会呕吐或者拉肚子,总是要有点成果啊。这次就是不吐不拉,无望而持久地痛下去,但我还是习惯性趴在卫生间。生无可恋之时,全世界果然只剩一只马桶。从前胃痛我会安慰家人不要着急,这次急得我给妈妈打电话快来接顶顶,给盆哥打电话快来救我,甚至想给每一个在乎的人发语音:啊,我爱过你。

二麦麦第一个到达现场,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给她与我同在一个小区的同学老公打电话“快来背我姐姐下楼”,又给小李医生打电话“准备接驾”。说起来,小李医生是非常优秀的外科大夫,但因为我时常发病,他的内科诊断能力也越来越强。从第一次他们只能七手八脚把我抬进去,这次直接推了轮椅出来。然鹅,再也没有比一个正常人坐在轮椅上车马辚辚驶过走廊更衰败的事情了。真的,太衰败了。小李医生给我请来一个又一个大夫按肚子问“这里痛不痛”,又做了b超做胸透,终于得出结论:是胃痉挛。五大瓶解痉挛的药物滴滴输下去,我的胃一点点舒展,我一点点睡熟。

我是个记性很差的人。明明自己出门过许多次,但每一次又都像第一次一样白痴。明明每次胃疼到被医院,我却只记得出院时自己走出来的那个骄傲。但今天白纸黑字行行记录,我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我的这个身体吧,还真是不太好。我的爷爷死于胃癌,我的爸爸及一众姑伯叔叔都有不同程度的胃疾患。看来,除了晨起浮肿,一颗敏感又脆弱的胃,也是家族遗留给我的另一项精神不动产。好嘛,我继承你。甚至,隐隐觉得,会像我的先人一样殁于某种不治之症。

但你知道吗,我根本不害怕。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要写个好玩儿到哭的故事出来,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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