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要求的是合理的生活
2021-7-5 来源:不详 浏览次数:次有效的白癜风偏方 http://baidianfeng.39.net/a_yqhg/150206/4574090.html「那天晚上我想写一封谁看见了都会怀念我的长信」写下这句诗的是一位生活于一百多年前的日本小伙。他只为完成使命来到世间,留下了几百首短诗就匆匆离去。今天,每年都有无数人来到北海道函馆市的海边,轻念着他的诗怀念他。那里矗立有他的雕像,二十多岁的他坐在海边的石头上,右手拄着下巴,望向生前曾安抚过他的细浪白沙。一石川啄木生于年日本东北的农村,父亲是本地寺庙的住持。他自幼聪颖,在家乡有「神童」的美称,十三岁时进入了当地负有盛名的盛冈中学,在他之前和之后,从这所学校走出的政治家、军人、工业家和学者们不可胜数,以不同的方式深度参与了日本近现代史的塑造。啄木上中学的时候,日本还处在甲午战争打败清国的兴奋里,同学们都以参军为荣,啄木也曾钻研拿破仑和俾斯麦的传记,心中描摹着自己跨马佩剑的姿势,以小拿破仑自居。但很快,啄木的注意就转移到了文学上,他被国内时下流行的浪漫主义诗歌吸引,和朋友们发起了名为「白羊会」的文学小组,开始尝试文学创作,不久就在《岩手日报》上发表了自己的短歌处女作。此时的啄木或许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国民脍炙人口的诗人,却一定没料及他将以日后落魄苦涩的生活为大众熟知,且先沉浸在学生时代无忧无虑的快乐中吧。在学校,他结识了年长两个年级的金田一京助,金田一将成为啄木生命中最不能缺少的挚友。他还和同样钟爱文学的女孩沉入了恋爱,这个名叫堀合节子的女生日后将成为他的妻子。他在诗中描述恋爱的感受如「把发热的面颊/埋在柔软的积雪里」,这些闪烁着光芒的回忆将在未来支撑他度过漫长的晦暝时光。镶着金边的岁月并不长久,啄木的学业和生活随着20世纪的来临一并直转而下。三年级左右,啄木的年纪到了今天被称作「青春期」的阶段,或许是耽湎于和节子的恋爱,又大概是因为对学校教育的质疑,总之他频频旷课,甚至被学校抓到作弊。即便是旷课,有时候也是仅仅去附近的草坪上躺着晒太阳。「师友都不知道而谴责了,/像谜似的/我的学业荒废的原因。」最后在五年级,离毕业还有半年的时候,啄木提交了退学请求。二十月份离开学校的啄木,第二个月就去了东京。十七岁的少年荒废了学业,手拿着老师赠予的诗集,希望凭自己在首都开拓事业。他在东京拜访了许多仰慕已久的著名诗人,更加决心将文学事业作为自己今后的追求。但初出茅庐的青年却在居大不易的首都被现实困得一筹莫展,他准备学英语,然后凭外语找到一份工作。姐夫资助了点钱,他买了些英文书,打算翻译作品维持生活。没曾想,短短三个月后,在乡下的父亲就听闻了啄木在东京感染肺结核的消息。家中拮据,甚至拿不出接儿子回家养病的钱。父亲焦虑不已,便自作主张变卖了寺庙中的杉树,不久竟挨了处分,被取缔了僧侣的职务,从此家中失去了唯一的经济来源。半年后病愈的啄木留在家里,作为独子承担起全家的责任。在家中赋闲的时间过得飞快,而事业却无丝毫起色。从神童到潦倒回乡,啄木遭受着人们的冷嘲热讽。「我这个/独生的男孩长成这样样子,/父母也觉着很悲哀吧。」复元后,啄木又开始为事业奔波,他再次去了东京,遍访之前的友人,希望出版诗集,未果。他还给著名诗人写过信,想谋求去美国发展,自然也落了空。他的宝贝诗集无法在解决经济困难上提供什么帮助,啄木只得又回了老家。他在家乡和友人创办了刊载诗歌的自办杂志,自任主编,父亲当了发行人,家就是杂志的发行所。创刊号云集了几十位著名作家执笔,但由于经济困难,杂志只出了一册便宣告夭折。「下一次的休息日就睡一天看吧,/这样想着,打发走了/三年来的时光。」在百无聊赖中,啄木体会青春如手中眼见熄灭的蜡烛,一天一天地正在消失,心中涌出无限的惶恐。而自己的成熟也催促着父母的日渐衰老,「玩耍着背了母亲,觉得太轻了,哭了起来,没有走上三步。」父母的身体大不如以前,自己却不能及时挑起担子,甚至是给父母聊以慰藉,苦涩的滋味无人倾诉。啄木二十岁了,这一年,他和相恋多年的女友堀合节子结了婚。在以后自传性的文章中,啄木叙述自己在那几年遭遇了巨大的境遇变动,「回乡的事、结婚的事,还有什么财产也没有的一家人糊口的责任,同时落到我的身上了。我对于这个变动,不能定出什么方针来。」家中总要开火生饭啊,结婚的第二年,家里为他谋了份工作,在曾读书的乡间小学当代课教师,月薪仅有八元。这个金额是什么概念呢?作为对比,大概同时期在日本留学的鲁迅先生,每年清政府会提供日元的生活费,而当时普通的大学生每个月的学费加生活费大概在13元到16元之间。这年年底,啄木和节子又迎来了第一个女儿,家中开支更加捉襟见肘,父亲甚至因生活过于贫困而离家出走。在家期间,啄木的文学志向转向了小说,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回家创作。他本对小说一向不关心,然而这时他在日记里写道,「自己到现在受了很大的刺激。今后,必须安静地思考,而且必须写,必须写小说。」他写了个故事,主人公几乎就是他自己——姓新田的二十一岁青年,在乡村小学里当代课教师。新田饱含热血开办了一门课外课,讲述自己的一切经验和一切思想,台下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就是亟待点燃的火炬。课程被守旧的校长喊停,新田也因为创作了学生传唱的歌曲被喊去谈话。在故事的结尾,新田和学生联合起来打破了学校的停滞状态。啄木在创作笔记中写道:「这是郁勃的革命精神还在混混沌沌地沸腾在一个青年心中写出来的作品。……其中的主角就是我自己,此外尽是一些奇怪的人物。我写的时候,精神上感到异常兴奋。」倒回到啄木的中学三年级,盛冈中学内部发生了新老教师之间教学理念的冲突,学生们发动罢课,由啄木负责起草公开信质问校长,要求革新教学模式,同学们和年轻教师最终赢得了胜利。但在多年之后的现实中,代课教师啄木带领学生又发起了罢课,结果却是自己被开除了教职。全家仅有的这份生计也断掉了。他之后写过这样的句子:「曾经有人对我说:/『你那精瘦的身子/全是反叛精神的凝结。』」而这绝不是最后一次「反叛精神的凝结」为他的生活雪上加霜。三也该迎来个好消息了,离开小学后,北海道传来消息,啄木受邀为函馆市的文学社撰写文章。他让妻子带女儿回娘家住,又把母亲托付给朋友照看,然后带妹妹一同北上。全家离散,渡过津轻海峡,啄木也永远离开了家乡。受友人关照,啄木在函馆市商工会议所当了临时雇员,暂时维持生活。又接编了一本文艺杂志,同时兼任小学代课教师,不久又在函馆一家报社找到了编辑的岗位。即便是孤身一人,但来到北海道也算是新生活的开端。他以一种浪漫的激情,以「无家的流浪逸民的姿态,在这北海之滨开拓新的命运。」不久,母亲和妻子也先后跟来了北海道。生活权且算是安定了,只要稍有耐心一定会逐渐好转,任谁在这处境中都会抱有如此的乐观想法。但一切却随即被一场蔓延全城的大火烧毁了,大火夷平了他工作的报社和学校。啄木从废墟的灰烬里拾起一点点希望,转而去往札幌,在那里的一家报社谋到了校对的工作。不到一个月,友人介绍他到即将创刊的《小樽日报》当记者。不久,他和一位同僚又对主笔不满意,引发了社内纠纷。报社的总务主任因此对啄木怀恨在心,寻机将他殴打了一番。啄木在冬天愤而辞职。冬天的北海道冷得像空气都被冻住了,流冰碎成一块块从海平线堆积到海滩,在月光下发着皎洁的光,渔船下了帆缩在冰封的港口里等待开海,啄木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喝了酒。啄木每天缩在电车的一角,望着窗外掠过的街道,愈觉着自己的相貌可怜。路过镜子店不小心看到自己走路的姿态也觉着甚是寒伧可鄙,心情像被吸进黑暗的洞穴。他单是想想自己混迹于世就痛苦不堪,希望自己变成透明人。前路缥缈莫测,而过去也变得狰狞可怖,偶尔读过之前写的诗和谈起从前的事情都会引起啄木内心的不快。曾有一位温厚的老政治家向别人介绍啄木,说「这是一位新诗人。」他在日记里写,「别人的好意,从来没有像这样使我感到侮辱。」也有很多人欣赏啄木的才华,钏路新闻社邀请他去做主编,他便转而去了更偏远荒凉的钏路市。从故乡到函馆,从函馆到札幌,从札幌到小樽,又从小樽到钏路,从五月到一月的半年多时间里,啄木为了谋生漂泊辗转了四座城市,尝试了五六份工作。对于这样的遭遇,他自我反思,「只要我觉得自己待在一个地方不能动了,我就几乎是无缘无故的竭力来对自己的境遇加以反馈。这种反抗常常给我带来不利的结果。」家人也跟随他四处流浪,尤其是生在穷乡僻壤的母亲,在这里无人交往,只有儿子在身边可以依赖。一想到母亲年岁已高还要跟随自己漂泊,何况自己又薪酬低薄甚至屡屡失业,愧疚之情在心中郁结。他羡慕家乡林中的飞鸟,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透不过气,看见路边打着哈欠的慵懒的狗也不禁艳羡。「盛冈中学的/露台的栏杆啊,/再让我去倚一回吧。」他开始怀念过去,思念故乡秋日雨后的傍晚,天空逐渐黯淡,泥土路的水洼倒映着红色的彩霞,而啄木走出家门,思绪像雨后的空气般清新。他把家乡的人和事在脑海里翻来覆去,他轻唤自己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唤回十四岁的春天。他怀念一起扔石子的童年玩伴,怀念儿时的恶作剧,思念总争第一名的小学同学、村医妻子用梳子卷起的头发、盂兰会上借给他衣服的女人、没有母亲有盗癖的孩子、恶霸地主生肺病的长子,怀念故乡的山与河……少年心境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还是要去东京啊。啄木本打算在这里工作几年,把积蓄用来还清宿债,但又不甘心在小地方过「无目的」的空虚生活。千思万想之后,他决定还是要在小说创作上搞出名堂。加入钏路新闻社不到三个月后,啄木乘了艘不到四百吨的小船,出了钏路的海港,向东京和叵测的前路起航。「这次进京,实际上,是啄木一生的死活问题。」而所谓人生,在啄木看来,仍活着的人也不过是乘船参加航海的一个旅客。四年4月28日这一天,啄木再次来到了东京,他23岁。好友金田一京助此时已经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获得了语言学的学位,刚刚被分到一所中学担任语文教师。金田一帮啄木在东京安顿下来,还为他付好了旅店的房费。来到东京,啄木果然沉心创作小说。一段时间后,小说事业初见成效,啄木将几篇成品短篇托付给朋友奔走推荐,但并未受到青睐。唯有一篇以低廉的稿酬卖出,可也未见发表。一个月的心血付诸东流。在一则日记里,他写道:「黑暗中在路上走着,我怕起来了。由于好久没有走路而踉踉跄跄,眼睛似乎已经凹陷。我这样认真地写,烟钱和稿纸都已用尽,房费当然付不起了。正想着,弦月西斜了,那副令人憎恶的样子。从明日起,要写也没有纸,墨水也不多了。」在进京之前,他早就做好了赌命的准备,但不曾想自己竟几乎不及上场就落败了,败得一塌糊涂。「多么可悲啊,/仿佛头里边有个山崖,/每天都有泥土在坍塌。」啄木以一个23岁年轻人艰难拾捡起的希望来到这里,希望已经是他唯一能拿出来、仅有珍视的东西,命运却弃之如草芥。鼓励别人不屈不挠自然简单不过,但对于此刻的啄木,对自己的信心、对文学的热爱、对未来的期许似乎都崩塌了。他已不再相信好事情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甚至仅仅有这样的想法都要赶快申斥自己一番。他很可能在这时患上了重度抑郁,他终于想到了死。「有没有/用从高处跳下似的心情,/了此一生的办法呢?」「死吧死吧,自己生着气,/沉默着的/心底的黑暗的空虚。」在公寓的房间里,房东催交的房费还没有着落,已经没有衣服可以拿去变卖了。啄木在许多深夜拿着友人的剃刀,对着自己的胸膛偷偷试过好几次,人生似乎已无其他退路。「『为这点事就死去吗?』/『为这点事就活着吗?』/住了,住了,不要再问答了!」放下刀又想到如此这般既可悲又可笑。「想要一个/很大的水晶球,好想对着它想心事。」要是魔法水晶球能提供人生的解答就好了,可似乎不需要也能预料到自己的悲哀结局。他在文章里诚实而不留情面地责备自己:「从那以后到今天为止我所受的苦痛,是一切空想家——在自己应尽的责任面前表现得极端卑怯的人——所应该受的。特别是像我这样一个除了作诗和跟它相关联的可怜的自负之外,什么技能也没有的人,所受的痛苦也就更强烈了。」被夹在过去和未来的缝隙里,啄木过了两三个月朝不保夕的日子,终于《东京每日新闻》同意连载他的小说,啄木的长篇小说《鸟影》在报纸上连载了六十回,虽最终因故未能完结,可报社一共给了他六十块的稿酬,啄木喜不胜禁,他拿去付了房费,又还了友人的借款。五年元旦这一天,他在日记中写道,「从今天起,我已经24岁了。」到了这样一个年纪,曾经的同学们都先后大学毕业,开启各自的事业,自己站在一旁看别人朝着相同的方向走去。而啄木从学校退学已有七八年,岂止是文学之路遍布坎坷,连谋生的工作都没能稳定,何况全家四五张嘴还指望着他。啄木凝视着指头,数了数自己的岁数,已经无法恃着还年轻再折腾了啊。「友人有一天都散到四方去了,/已经过了八年,/没有成名的人。」这一年啄木开始写一部名为《足迹》的长篇小说,主角又是在乡村小学的代课教师,不用说,依然是他本人的替身。发表了第一章后,《早稻田文学》批评他是「夸大妄想狂」,啄木意气沮丧,不再续作。「我自己想把以前所写的东西忘记,希望别人也忘记。我现在怀着自以为新的觉悟,开始写这篇长篇小说。但到了将来,恐怕又想把这忘记,并且希望别人也把这忘记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写小说的尝试可以说远不如想象中顺利,啄木认定自己似乎并无创作小说的才能。「像夫妻吵架被打败的丈夫,只好毫无理由的申斥折磨孩子来得到快感,任性虐待某一种诗,那就是短歌。」多年来命运的诘难和生活的悲哀像是头顶厚重的乌云,只待一道闪电,便化作啄木在短歌创作上狂风骤雨式的爆发。在6月23日这一夜,啄木通宵一口气创作了短歌多首,一天后,他又写了首短歌。啄木的生命在这两天里熊熊燃烧,才华如火山喷发的岩浆一般翻涌。这些短歌有朝一日将进入学生的语文教材,将被刻大街小巷为他而立的诗碑上,将在每个说着这门语言的人的双唇间相传。但在此刻,这些写满佳篇名句的笔记本甚至还不能为这位伟大诗人换来一顿全家大快朵颐的晚餐。啄木这时已经进入朝日新闻社担任校对,深受主笔器重,全家老小也来东京投奔他同住。他热爱在报社的工作,幻想过自己如果是报社的主笔,将有许多想要做的事情。但自己只是担任枯燥乏味的校对工作,此时的工资供养全家几口人依然捉襟见肘。「不管怎样劳动,/不管怎样劳动,我的生活还是不能安乐:/我定睛看着自己的手。」在中文互联网上,啄木以这样一句诗被频频引用和转发——「我所抱的一切思想/仿佛都是没有钱而引起的;秋风吹起来了。」而在他活着的时候,因为频频向朋友张口借钱,他甚至还得到了「勒索者」这样一个戏称。他写下这样的诗句——「正如有一天,/急于想喝酒,/今天我也急于想要钱。」和友人一起走路,瞥到友人看到乞丐时不经意露出的鄙夷神态,啄木想起自己借钱时也会如此被他轻视——「朋友啊,别讨厌,/乞食者的下贱,/饿的时候我也是这般。」在他死后,据统计,啄木的一生中共向63人借了.5日元,折价到年左右的物价,相当于1万日元。他几乎向一切稍有交情的人借过钱,即便是曾把他当作不中用的歌人的人。电影说成年人的崩溃是从借钱开始的,啄木则已经习惯为了生活申斥自己不必要的自尊和怯懦,硬着头皮出门借钱。即便是回家后再为自己遭受的轻薄待遇暗自诅咒——「哪怕是只让我低过一次头的人,/都死了吧!/我曾这样的祈祷。」又暗自立志,发誓不许叫人家再笑自己。大概是因为久居贫困,家里也暗流翻涌。从结婚开始,节子和母亲之间的婆媳矛盾就不断折腾着这个家庭。在东京,妻子和母亲之间的冷战又转为公开的矛盾。家里不是抚慰心灵的避风塘,而是一想到心就会变凉、却不得不回去的坟墓。啄木想,就算养只小猫,家里也会因此爆发口角吧。六在啄木为了艰难挣扎在生活的泥淖中时,日本国内环境正在发生剧变。年5月,日本政府以记者幸德秋水等五人图谋刺杀天皇为由,在全国范围内大肆搜捕社会主义者,随后工会被关停,书籍被查禁。在后世的历史叙述中,这次「幸德事件」被当作明治时期国内舆论环境转变的标志,政府从此大力镇压潜在的反对意识形态。报社工作的啄木在报道中很快就意识到所谓「大逆」的荒诞,并和朋友们撰写文章,批判的矛头直指天皇制国家,但并未发表。从幸德事件之后,啄木成为了一位坚定的社会主义者,开始大量接触研读社会主义的书籍。他自述道,「对思想来说,这是重大的一年。我在今年发现了能够统一我的性格、兴趣、倾向的钥匙,这就是社会主义问题。」在啄木生活的明治时代,日本正处于西化维新后国力飞速提升的阶段,接连战胜清国和俄国。一个世纪之后,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以这时的日本为背景,创作了名为《坂上之云》的小说,意为如山坡上升起的云朵般国势蒸蒸日上,全民奋发图强,努力成为世界强国。可掀开强国的面子,却是失地农民越来越多、工人难以糊口,以及压制进步的国家眼看踏上军国主义的道路。从乡村走到大城市,目睹了国民生存现状、早早体会人世艰辛的啄木,早年内心的反叛精神和这股风靡世界新思潮的热情不谋而合。对于这股新思潮,啄木不仅将其当作批判和改良世界的方法,也是剖析自己生命的工具,曾经谜一般的人生困惑渐渐有了解答。他在论文中写下,「我的生活总是现在的家庭制度、阶级制度、资本主义制度、知识买卖制度的牺牲。我转过眼睛来,看见像死人似的被抛在席上的一个木偶,歌也是我的可悲的玩具罢了。」不久,国家机器在秘密审判后判处了幸德事件中24人死刑。「看着那阴沉沉的/灰暗的天空,/我似乎想要杀人了。」听闻死刑判决后,啄木写下这样的诗,心情如吸了水的海绵般沉重。「每当抬眼观察社会时,几乎使自己眼目裂开,闭目静思时,内心羞愧而黯然,不知如何改变这样的社会。」社会环境如天气般阴暗沉闷,革命运动前景渺茫。在这样的环境里,啄木和节子迎来了第一个儿子的出生,起名唤作「真一」。新生命的诞生带来新的希望,一同到来的是啄木第一本诗集也即将出世的好消息。本来出版社拒绝了啄木的样稿,得以友人出面帮助斡旋,出版社才最终答应出版。两个好消息只不过是漫漫长夜中的昙花一现,之后的这个冬季,便是接连的厄运。婴儿刚出生就染病,诗集的二十元稿费也充作了真一的药费。半个多月后的一天,啄木下班回到家里,家人告诉他,真一的心脏在他回家两分钟前停止了跳动。啄木摸了摸儿子的身体,余温尚在,请医生注射却也无济于事。「好像对着没有底的谜似的,/又把手放在/死儿的额上。」他想发怒却无处可施,他想大哭却无人倾诉。每天为生计四处奔走,可连一个小生命也无法挽留。在这本叫《一握砂》的首部诗集的扉页,啄木写道,「以此集一册,供于亡儿真一之前。将此集稿本,交给书店手里,是你生下来的早晨。此集的稿费作了你药饵之资,而我见到此集的清样则在你火葬的夜里了。」儿子夭亡不久,妻子便被诊断为肺病,随即他自己又被诊断为腹膜炎和肺结核。母亲也是长期以来的老病,一家五口,除老迈的父亲和尚年幼的女儿,竟有三人卧于病榻。而家里不仅没有医药费,甚至还时有断炊之虞。曾经摆脱了一个时期的重担又不由分说的落到肩膀上来,种种的事件相继发生。「终于落到底层了!」啄木不得不从心底里说。命运的锤击都被啄木化作对革命的热情,年初,他和朋友激情洋溢地谋划创办新的杂志,刊名叫《树木和果实》,这个杂志将有着鲜红的封面和漆黑的标题,表面上是以革新诗歌反映澎湃的人民生活,实际是擦着审查制的红线,「擦着火柴,投向青年那易于燃烧的心。」并规划经营几年后,大胆宣传民主选举、女性解放和工会运动。即使疾病缠身,在病床上每天嘴里提到的都是革命的话题。然而啄木的病情在春天日益加重,新杂志终未刊行。七整个26岁,啄木都在病床上度过。他做了手术,身体仍未见好转,日渐消弱下去,呼吸时「感觉胸中有比冬天的风还荒凉的声响」,心情也随之逐渐低沉,二十年来各式各样的、要哭的事情像河底被扰乱的泥土在心中翻滚。在病床上的梦境里,他在离乡五年后,再次听到了故乡树林里布谷鸟的叫声。倘若能出去走走就好了,去车站,在人群中听到乡音也会心安。「像一块石头,/顺着坡滚下来似的,/我到达了今天的日子。」在给友人的信中,他坦诚自己的心境:「近来补养的钱已经用光,而且,写点什么的勇气也没了。人世间变得实在无聊。」又提到自己曾梦见和神议论,在梦中他委屈得落了泪,反复对神哭诉说:「我所要求的是合理的生活……」年三月,他的母亲去世了。失去了至亲的啄木悲痛之极,身体更加衰弱。而他已经囊空如洗,母亲的药费、丧葬费全靠友人资助。友人帮他把第二本诗集交给书店出版,啄木拿着稿费买了平日想要服用的一种补剂。一个月后,刚刚获悉诗集即将出版,啄木死了,生命留在了27岁。买的补剂还剩了半瓶。在他身后,文学界对他革新日本短歌的成就给予了至高的评价,甚至是「日本近代文学失去了石川啄木就不成立。」一个叫周作人的同龄中国人来日本游学,又呕心沥血把他的诗集译成了中文,在一衣带水的彼岸,人们把他作为革命诗人而倍加推崇。可人们记住他,并不由于论坛上生涩的学术分析,也不因为教科书上枯燥的生平介绍。唇齿在头脑之前就会铭记,心灵也会跨越时空共鸣。人们只会记住那个孩子般阴晴不定的青年,刚刚还独自在沙滩上自怨自艾,随即又为偶得佳句而洋洋自得。只有知道他故事的人,才懂得每一句诗都是字字沥血。而我还想去他还活着的时候,那个夜晚里书房昏暗,桌上点着灯,一个清瘦的男子坐在桌前磨墨,准备写一封,谁看见了都会怀念的长信。信中有自己的爱情和生命、飘零和慰藉、绝望与理想,他磨着磨着便哭成了泪人。参考书籍:
1.《石川啄木诗歌集》周作人译;
2.《石川啄木小说集》丰子恺等译;
3.《外国文学评介丛书——石川啄木》;
参考资料:
1.《论石川啄木的罗马字日记》池田功;
2.《石川啄木的思想变迁》张竹;
3.《石川啄木短歌初探》何乃英;
4.《石川啄木在中国的翻译与影响》崔琦
王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