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故事
2020-10-28 来源:不详 浏览次数:次我的爸爸是最普通的中国人。他的一生似乎两三句话就可以说完:一个中原农村孩子,当了兵,提了干,娶了个城里媳妇。转业后到高校干行政,干到副处长退休。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如今,是个七十多岁的帕金森患者,每天在跟穿衣起步做斗争。
爸爸是我最熟悉的人。他的眉毛眼睛、性情爱好,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样子,陪伴了我四十多年,是我生命的那层底色。离开了爸爸的身份,他是谁?他七十几年的人生如何度过?我几乎一无所知。
十年以上的帕金森病程,已经在逐渐剥夺他的记忆、思维和语言。我知道,终有一天,在身体离开我们之前,那具灵魂会提前跟我告别,在茫然的表情下,关闭与这个世界的连接,切断父女间那根羁绊。于是,我想在那之前做点什么。跟爸爸一起回顾他平淡的一生,于这个世界而言也许毫无意义。对我,是一份探寻来处的索引。
口述记录是一件远比想象中困难的事情。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经过数十年的岁月打磨,成了无可考据的一团麻。记忆本就不可靠,爸爸的记忆和表达,更被帕金森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蚀。想捋出大致清晰的时间线,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SOWHAT?无论是真实发生的事件,还是记忆加工的产物,都是爸爸的人生,都是一个渺小的中国人七十多年的过往,是将被时间灰尘掩盖的惊心动魄。这是历史也不是历史,这是记忆也不是记忆,读到这些文字的人,某一段、某一句、某一刻,心动了一下。我们父女共同完成的这件作品就在水面划了一道痕。足矣。
没爹没娘的孩子
爸爸叫周榜顶,安徽省临泉县定庙乡周楼村人。爸爸有生日:年7月20日,身份证上的。其实他并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生的,据他的姐姐们回忆鉴定,属猪。按公历该是年生人,7月20日的生日也许是当年入伍填表时诞生的,后来阴差阳错,又变成了年。以至于六十年后,周榜顶都不敢确定自己什么时候退休。没妈的孩子不配有生日。
“抱走吧!人不行了!”这句话在周榜顶脑袋里响了七十多年,是关于母亲唯一的记忆。他设想,那应该是母亲弥留之际,不懂事的孩子还想寻一口奶。那一年,他也许三岁。
母亲去世后,家里的日子几乎维持不下去了。周榜顶靠没出嫁的二姐周秀英照顾。童年的记忆里,房子里总是灌满了风。锅里总是一锅黑乎乎的,地瓜叶、芝麻叶,零星飘着十来根杂粮面条就是全家的饭。父亲想给周榜顶找个好去处,过继给没有儿女的二姑。几家亲戚凑在一起吃顿饭,算是个小小的过继仪式,怕孩子跑不见了,把周榜顶绑在桌子腿上。二姐早有预谋,趁着大家吃饭,带着弟弟跑了。亲没认成,反而断了亲戚来往。
周榜顶似乎过了几年挺美好的社会主义新生活,上学,村小。开始在周楼村,后来合校,转到刘柏庄小学。他的记忆不知是否准确,我在百度搜索到了刘柏庄小学年的新闻报道,可是在河南驻马店市。共产主义要来了,什么都是越大越好。那个学校据说有两千多学生。爸爸的记忆很美好,新社会了,都是好人。老师特别关爱孩子们,每到下雨,都要开个会,分好工,兵分几路把孩子们一个个送到家。当然,小学生周榜顶下河、上树的记忆都是黄金色的。从河里回来,家长用指甲在背上轻轻一划,划出白道就是一顿暴打,那是下河游泳的铁证,每年河里都会淹死人。上树也是高危活动,有一年周榜顶去姐姐家,从树上掉下来,摔晕过去,经历了人生第一次鬼门关。小学生们有个大乐子,一放学,就往村里的水车处跑,踩得哗哗响,是小伙伴最快乐的时刻。水车可是大有来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轰轰烈烈的“淮北变江南”运动在中原农村开展。一直耕种小麦的中原地区要大面积培育水稻,那些水车就是人定胜天的工具。
社会主义建设总是有很多大工程。方圆几个公社有手艺的匠人,都被集中到了刘柏庄干活。周榜顶的父亲会瓦工,父子俩就在那里迎来了共产主义。村里刷了大白墙,搭起新棚子,把破烂的地方遮起来。村道要打扫干净,人人都不能吐痰。食堂开起来了,要带出十分尊重。到了饭点,敲起犁片,听声寻食。老人和老人坐一起,男人一起、女人一起,孩子们又一起。伙食不错,七十年后,周榜顶说不出什么食物,可还是念叨,吃得挺美。
新生活人人求好,事事新鲜。进入共产主义了,中原农村不能只有牛,也要用上骡马等大牲口。骡子买来了,可是没有配套的家伙,给牛用的套头,尺寸长短都不合适。中原农村多用“太平车”,四个轮子的木板车。人民的创造性是无限的,自己动手,改成两个轮子,套上骡子,照样用。可是力学的觉悟没达到共产主义,重心失衡,骡子腾到了半空。想来这幕一定很有冲击力,六十多年后,周榜顶仍然笑得乐不可支,就像当年那个看热闹的村童。
犁片声从每天三次,渐渐地变成了一天一次,两天一次……后来,不响了。刘柏庄的工程停了,五年级小学生周榜顶辍学了。父子俩回到了周楼,不,是父子三人。周榜顶的大哥也回到了村里。他应该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几年前报名参加抗美援朝,虽然没能参军。可是哥哥骑着大马威风凛凛光荣游行的样子,周榜顶一直记得,那应该是年。大食堂的犁片声不响了,带来的是灭顶之灾。别说粮食,家里连锅都没有。所有的铁器都要交公,要是被工作队搜出来,当面砸个粉碎,还得自己亲手送到大炼钢铁的土锅炉去。
周家父子三人不是村里最早毁灭的。二姐夫是村干部,靠着二姐一点一点的接济,多拖了些日子。可是,断粮的日子还是来了。爷爷爬不动了,最后的几天,不停地喘息,喉咙里呼啸着巨大的痰声。没有声音的时候,就没有生命了。几天后,哥哥发出了同样的痰声,也不动了。少年周榜顶从家里走出去,沿着河,走到小滕庄的二姐家。道路两边都是尸体,他说不知道害怕。周楼村据说死了一半人。数据是无法证实的。一个13岁的少年,确实地成了孤儿。十几年后,当青年战士周榜顶追求进步的时候,被质疑父兄都是饿死的,将来上了战场不可靠。
二姐后来时时说起,曾经托村人,带了两次面回娘家。要是带到了,能拖上一半个月,地里就有草根了,兴许就活了。60年岁月的冲刷,仍洗不去这简短故事的惨烈,不敢问,不想问,不能问。
孤儿周榜顶有几个选择,姨家收养,或者去幸福院,孤儿院还有这么好的名字。二姐周秀英把弟弟接到了自己家,迁了户口。从此周榜顶成了小滕庄的少年,周楼村成了上坟要去的地方。
十几岁的少年,第一次出远门,是跟姐夫到河南的淮滨县买淮草。中原农村都是土房子。房屋的主体是泥巴,简易版的用木板夹住两边,往中间灌泥巴,夯实,晾干,去掉木板,就算是墙壁了。条件好点的人家,打土胚房,把泥土杂上切碎的麦秸秆,踩成砖状的土胚,打地基,垒砌土胚墙。再殷实些的,下地基的是几层砖,炫富的方式,就是搭上十层八层砖。要是地面上还能露出几层,那实力就傲视全村了。那时方圆几十里都没有砖厂,泥土大多是自家宅基地上挖的,盖房子最大的原材料投入就是樑檩和淮草。此前,姐夫已经和几个村里人去了外县一次,买樑檩,由于比预定的时间长,姐弟俩很是担心了几天。此次要去买的淮草,就是土房子的屋顶,泥墙竖起来,架上木头樑檩,再铺上淮草,中原农村的房子就算竣工了。淮草附近几个县都有,淮滨县的种植面积最大,也最出名。
这是一次计划三四天的跨省旅行。最重要的行装是借来的架子车。姐姐炒好红薯炒面,装了两只面口袋,再蒸些馍。带着被子、竹编外壳的暖壶、瓢、碗就上路了。走在路上,渴了,看到人家从井里扯出水来,谦恭上前,特意长上一辈称呼,要口水喝,就着水瓢瓦罐,畅饮一番。陌生人的一点点善意,让他七十年后回忆起来,还念叨那时人都好。休息的时候,拣些树枝,点个火堆,烧些热水,冲了红薯炒面就是一顿饭。晚上要留意找落脚的村子,进了村,找村长或者打问管事的长辈,求个住宿。进了人家,在院里地上铺些稻草,打开自带的被子就是一夜安眠。从临泉县出发,一直走到淮河边,在枯水季节,可以直接趟到对岸,就到淮滨了。集上采购满满一车淮草,算是完成了任务。听这段故事的时候,我老是禁不住联想起《诗经》中的片段。几千年的农业中国还真是没咋变。
架子车上拉回的淮草,后来成就了三间泥土房。房子要盖十几天,先把旧土房扒掉,搭起一间庵子,就是离地一米左右的草棚,作为建筑期间一家人的临时住处。村里人来帮忙,到了饭时,需得各自回家吃饭,谁家也拿不出余粮来,只有上梁那日管饭。
姐夫是个好人,坚持让周榜顶继续上学。在小滕庄,周榜顶又断断续续的上了一年小学一年多初中。不能再上了。大概是十六岁,周榜顶开始参加劳动,开启了自己的青年时代。
周榜顶最后一次见到二姐夫,是当兵回家探亲那年。那时人已经病得很重,呕吐不止。周榜顶用架医院看病,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病,医生让买点生花生吃吃。不久就去世了。
爸爸十一岁到他二姐家,二姐夫给了他新的生命,不但给他一口饭吃,还供他上学。凭借着二姐夫村干部的身份,爸爸一个外村外姓人在滕庄风生水起。至今,逢年过节,爸爸要去邮局,填汇款单,给姑姑寄些钱。今年在广东过年,我陪他去找邮局,竟是不太容易了。
农村青年的逆袭
年,周榜顶结束了学生生涯,开始在小滕庄参加劳动。开始是半劳力,一天拿五个工分,后来拿七分,再后来成了十分的全劳力。他幸运地参加了棉花专业队,“我愿意种棉花,最怕割麦子,年纪不够,个头矮,又不甘落后,腰实在太疼”。更幸运的是,参加了科学实验。阜阳地区派来了两个技术员,搞小麦嫁接。生产队里划了一片试验田,安排了几个小伙子打下手,周榜顶是其中一员。
周榜顶还是基干民兵。基干民兵接受各类侦查培训,站岗放哨严防坏分子搞破坏。每到晚上,民兵队长就把他们召集到大队部,讲讲国际形势,说说敌特活动特点。三十多个青年认真受教,慢慢地有些人就被淘汰了,因为不可靠,政审被拿掉了。周榜顶曾经一对一遣送一个“敌特分子”到杨桥公社,带枪实弹,培训中的遣送知识,如“保持一定距离”等等,发挥了作用。“那个人四十多岁,还挺老实的”,到底为什么是敌特,他已经说不上来了。
青年周榜顶的夜晚是忙碌的,能武还要能文。勉强上了一年多初中,就可以当夜校老师了。现学现卖,教学相长,“现在能有些文化,还全靠夜校,基础打扎实了”。夜校挺红火,无论老少,只要想学习,都欢迎。夜校还专门请滕庄小学的老师来授课。
年,中原大旱,地里的主要作物黄豆都枯死了,周围几十里都是一片焦黄。可是小滕庄两百多亩豆田居然绿油油,一幅丰收景象。青年突击队长周榜顶带领生产队的青年们,打深水井,用电机拉,用人手推,拼死拼活的干,两百多亩地都浇够了水。人定胜天再次实现了。周榜顶一战成名,成了公社树立的典型。秋收后,到县里参加总结大会,获评“临泉县三大革命运动中的五好青年”,得到了奖状和笔记本。会议在县委礼堂开了五天,他说就盼着开长点,“能吃好的,见见世面”。也许是会议开得太长了吧,会议结束,大家往回走的时候,县城里就满是大字报了“打倒县委书记连学文!”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青年们继续随风而动。典型周榜顶也进入了干部队伍,成了大队的团支部书记,主要工作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长,四乡八里去“拉胡琴”。王郭庄有个县剧团回乡的,成分不好,担任了宣传队的导演、老师。宣传队培养出的文艺才干,在周榜顶的军旅生涯中也发挥了作用。部队为了跟当地老百姓搞好关系,成立了宣传队,经常去演节目,周榜顶也入选了,学了不少歌。暮年的时候,周榜顶跟着小度音箱唱歌,抵抗帕金森带来的思维退化,身体状况允许,能唱歌的那些日子,情绪格外高涨。其实,我一直以为父母是不会唱歌的。
那个动乱的年代对一无所有的周榜顶来说是个充满希望的时代。年,周榜顶摸到了人生的第一次重要机会。县水利局想要他。这个走出农门的机会,被大队领导的爱才之心毁了,没舍得放走。大吵一场之后,大队书记不得不划了饼,明年让你去部队。年,临泉没有招兵。年,周榜顶顺利入伍。
正式到杨桥公社集结的时候,新兵有近千人,周榜顶代表离开家乡的新兵发言。“稿子是人家写的,我用家乡话念的,咱们家的话土得很。”这是农村青年和部队战士的分水岭,也是周榜顶的又一光辉时刻。几十年后,返乡探亲时,乡间问路,周榜顶的名字还一提就知道。
新兵集结了,穿上军衣了,成了部队的人,见到了人生的第一个白馒头。中原是守礼之地。看到白馒头和猪肉,青年们也没有放飞自己,而是按照家乡的规矩,夹一口,停一停,盘子里还要剩下些,以显得斯文和饱足。结果被接兵干部批评,一位同乡的干部深知玄妙,告诉青年们,不要像家里一样装,好好吃,吃饱。这顿饱饭拉开了周榜顶人生的新篇章。临走的时候,大队支书说,“好好干,出去了就别回来了。”
年,21岁的周榜顶,离开了他的土房子,离开了爷爷的坟,那坟上的几棵树至今是他的牵挂。此后的50年里,他回去了五次。如今,他每每带些歉意地故意跟儿女唠叨,你姑打电话就哭,想让我回去,我回不去了。他想说什么我明白,我会怎么应答,他也明白。可的确是回不去了,没有辅助设施,他无法上厕所,老家至今还是旱厕。我不敢冒险,他只能思乡。
五好战士周榜顶
新兵们在杨桥上卡车,经阜阳到商丘上火车。又经过了四天三夜的闷罐车。快到兵站的时候,新兵班长周榜顶就要开始提醒战士们,快到了,准备好餐具,准备吃饭,下车要聚在一起,别走丢了。旅程中还有一项重要的议程是保密教育。这是一支去往绝密基地的队伍。今天,随着一次次的神舟发射,逐渐揭开了神秘的面纱。战士们在甘肃换上专线火车,开往了酒泉卫星发射基地。那一年,还有一批来自湖北的青年同时开启了沙漠中的火热青春。
年3月,新兵周榜顶到了酒泉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当时称为10号基地,他被分到了工厂。经过几年的建设,基地的基本生活条件已经有了保障,部分新兵幸运地住上了房子,大通铺。团政委在新兵大会上的一番话,周榜顶现在还能脱口而出——“同志们,苦不苦啊?”“不苦!”“说不苦是假的。不过你们现在比前几年好多了。前几年真是苦,头天晚上睡下,第二天早上起来,帐篷就不见了。沙包大的像小山,小的像坟头,得到处翻着去找帐篷。戈壁滩上的水不好,战士吃了老放屁,吃的水要从外地拉,有时路上要走一天。”
到了部队,就开始反修了。十号的厂房、宿舍和设备都是苏联老大哥支援建设的。周榜顶口中常用的是“十号”,也就是今天的酒泉西昌卫星发射基地所在。据说是抗美援朝的部队,从朝鲜回来就直接开赴了大西北,执行神秘任务。这些信息也许是新兵训练中得到的。保密教育的成果看起来深入骨髓。在十号的具体生活和工作的细节,他总是含含混混地滑过去。也许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记忆不好?但是看着他狡黠的笑容,我想也许真的是忘了吧?
从新兵连出来,下“老连队”。这也是爸爸的语言,我想就是从新兵分配下连后的第一站吧。他的“老连队”是汽车修理部门的漆工车间。我突然明白了,原来那个神秘之处,是个大工厂啊。所不同的是,所有的工人都是军人,除了在车间八小时工作,他们还要定期开展军事训练,每天出操。周榜顶的漆工师傅,他一生都记得,都叫师傅。几十年后通过战友聚会重新接上头,他还让儿子开车从西安专程到临潼去探望数次,每次回来都很快乐,也常常念叨。那是他的青春符号吧。
战士周榜顶是革命一块砖,经常被搬来搬去。下连队不久,就被抽调去盖房子,老大哥支援的厂房不够用了。房子盖了一年多。又带着十个战士去干炊事班,有个特体面的名字“一车间”。有一次战士们到祁连山打猪草,遇上大雪,小周班长带着炊事班熬了几大锅姜汤,红糖多多的放。那时他应该就是班长周榜顶了。“给我机会,我就上一步,我得吃皇粮啊”。战士周榜顶的内心戏很强烈。从地方带来的高起点,似乎在他的战士生涯中,一直持续助力。地方优秀青年代表,从新兵班长开始就是培养对象,继而顺利当上了班长。踏出了提干,跳出农门的第一步。
年,周榜顶的部队从甘肃酒泉搬到了西安。这段历史,他表述得很模糊。我试图整理一个大概的背景。那是文革期间,林彪掌握军队。当时文化大革命的火没有烧到部队,为了政权保卫的需要,不允许大鸣大放大字报搞到军队里。实际上暗流涌动,军队也绝不是净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林彪、黄永胜把酒泉的基地要搬到西安。在西安长安县终南山脚下,征了一大片地,并搞起了建设。入伍两年的战士周榜顶也跟着部队搬到了西安,并在这个城市度过了他的余生。年,林彪去世。“林彪出事后,周总理开始找这支部队。报告给周总理,说是林彪、黄永胜把部队调到了西安。到西安干什么?周总理问。后来总理说,基地为国家的国防尖端,立下了汗马功劳,不是可有可无的事,是无可替代的。但是这个部队的战斗位置仍然在东风。限7月20日前全部撤回东风。”爸爸说这段的时候,语气活灵活现。当时他只是个入伍两年的小战士,绝不可能接触到什么高层机密,估计是那时部队的宣传口径,一本正经、似假还真的小道消息。部队撤回酒泉的时候,进行了整编,周榜顶所属的修理营,划给了26基地,座标陕西渭南。
爸爸常常提到的10号、20号基地、26号基地,他无法给我理出一个明确的时间点或者地理座标。但是,他能不过大脑地说出“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特种部队第20训练基地”,这个基地应该有通讯团、警卫团、电厂等等。还有一串名字,他能不假思索地冒出来:20基地、26基地、西昌发射中心、山西阳方口第五基地、江阴基地、长春基地、张家口……。神舟途径这些地名,电视直播的时候,他总跟着念,我原以为他只是在重复。现在明白了,那是他青年时代刻下的一串座标,在他脑海中跟电视配音协奏共鸣,此时老周同志的确是心潮澎湃的。
入伍两年多,周榜顶崭露头角。“年,我那时就很红了。”问他为什么能“红”。爸爸说,“有没有先进都得拔啊!人呀,谁把谁吹上去了,掉下来也不容易。掉下来了再想上去就难了。”七十多年的人生感悟,透着一股繁华落尽的通达。他的自我评价更通透,“我毫无怨言,干啥啥成呀。一步一个台阶。再加上从地方穿军衣就是小头头,奠定了基础。当然有的人也没垫起来,后来就不行了”。爸爸的人生高度,其实是我们不能企望的。
当时全军开展四五好运动,评选五好战士、四好连队。周榜顶从连队、团、师,一路过关斩将,成了全基地的五好战士。基地啊!那得多少人啊!他的人生高峰又来了,荣誉接踵而来。他被评为基地后勤部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基地此时已经按照周总理的指示,搬回了酒泉。周榜顶从西安专程回到基地总部参加表彰大会。这次会议的级别可比当年公社威风多了,住在基地最好的招待所。可是爸爸应该无心享受。从西安出发的时候,他已经被腹痛折磨了一段时间,肚子里有个肿块。五好战士能别能吃苦,带着病痛去参会。几天后,会还没开完,病情就严重了,被三四个战士送回了西安的基地医院。
确诊是结核性腹膜炎,当时还属于疑难杂症。医院住了三四个月,多次会诊。痊愈的过程有点传奇色彩。第二军医大学当时驻地在西安,后来跟上海的四军医大换防。据说是刚刚研制出一种特效药。外科主任说“这药还在试验阶段,打下去,如果起了包,就说明对路了,要是不行,就得继续想办法”。包,不负众望地冒出来了,医生护士都很兴奋。一个多月后痊愈了。
出身农民的周榜顶,到了部队,还总是跟农村打交道。部队刚刚从甘肃撤到西安,路上走了好几天,人累的够呛。刚到驻地,满以为可以安营扎寨好好休息一下。床铺还没收拾好,就吹了紧急哨。团长讲话,同志们,我们从兰州撤回西安,现在刚刚到达。但是我们不能回营区。麦子熟了,天要下大雨。我们能瞪着眼睛,让这些麦子烂在地里么。现在解散,十分钟内,各个中队在小操场集合。部队集合后拉到蓝田县,割了好几天麦子。到了秋天,蓝田县的妇女队长到部队慰问。周榜顶得了美差,把客人照顾好。部队条件好,炸了两大盘子黄花鱼,“那鱼都是东海的,真大”。妇女队长却半天不动筷,不敢吃,怕刺。炊事班重新炒鸡蛋,炒几个肉菜,“吃美了”。
年周榜顶还参加了支农,地点是渭南的花园公社。支农在老乡家吃派饭。支农的工作人员按照村上的安排,在固定的农家吃住,付伙食住宿费。乡下一天开两顿饭。清晨五六点钟吃了早饭,去下地劳动,直到下午收工才吃晚饭。到不了中午,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周榜顶是个有心人,很快就发现,人家老乡们都带了吃食,十一点多,就在地头补一顿。想来是农民的一点小狡黠,能省一点就省一点。肚子比脸面重要,同样农民出身的周榜顶还是争取了自己带干粮下地的权利。
听着爸爸的军旅故事,我常常由衷感叹,这支部队真是人民的军队。
提干了吃皇粮
年底。周榜顶提干了,那时他正在山东接兵。
去山东潍县接兵是周榜顶第一次接兵,转换角色,再经历一次征兵,感觉别有一番况味。他非常积极认真,那年在一个公社接了8个兵,他的小本本上记了一百多人的资料。接兵一般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山东的时候,同时有三支部队在当地招兵,分别是陆军特种部队,也就是周榜顶所属的26基地,海军部队、济南军用化工厂。三支队伍都住在当地武装部安排的房子里,一个多月的时间都混熟了。周榜顶也见识了山东人的本事,到了晚上,地里挖出青萝卜,揪了叶子,一口萝卜一口大葱,到走的时候,旁边一块地吃的差不多了。每天的早餐印象深刻,都有一盘生腌的蟹钳,开始吃不惯,觉得好吃了,也该离开了。
接兵是多方意见统一的过程。接兵启动前,当地就开始宣传,并且会告知当年有哪些部队来招兵。适龄青年都要报名,挑选的过程包括体检、政审等等。更重要的是走访,到公社、大队了解情况。最终在定兵会上,地方干部、公社武装部、县武装部、部队代表共同确定人选。由于同时几支部队在选人,也可能出现重合。招兵的部队干部要多记录一些意向人选备选。如果发生人选冲突,将在协调会上确定。周榜顶就把自己挑好的一个兵让给了济南部队。
有一次下乡走访的时候,一个老乡突然跪下了。说是儿子报了三年,都没走成,人家说他偷东西。周榜顶当了一回青天,跟公社武装部过问情况。小伙子最终当上了兵。周榜顶说,潍坊这个地方,老区老百姓可怜,解放战争的时候还乡团反复蹂躏,死了不少人。现在都解放了,总不能再让贫下中农憋着一口气。
有个从青岛来的小伙子,到了啥也不说,咬破指头写血书“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周榜顶没要。
去接兵的时候是战士,接兵回来,周榜顶就是干部了,从此吃上了皇粮,实现了人生理想。
从农村到部队,周榜顶一直是重点培养对象,在部队是同批战士中最早入党的。可是提干却有一番波折。按表现应该是先提的,可是眼看着一个个在前面,都鲤鱼跳龙门了,心里纳闷,又不敢说,“不提你白不提你”。直到去山东接兵,提干的命令才下来,“迟到的甜蜜啊”。“船在哪里弯着”,多年以后他才找到原因。当年在讨论提干的会议上,有人分析,他父亲饿死了,他怎么没事呢?对部队安定方面有没有影响啊,放一放吧。“老周也确实够先进的,否则这一放,可能就危险了。”
年,从临泉一起出发的青年们,差不多一半提了干部,那时部队缺人。回看起来,那个年代上升通道似乎还是希望满满的。四年服役期满,该回家了。指导员中队长们看着就头疼的捣蛋兵,一天也不想多留,马上回。有些骨干虽然还没能提干,不妨在部队多留一两年,也许还有机会。年,国家搞大建设,按时回家的捣蛋鬼们,都安排了工作,变了城里人。机会只有一次,大部分留在部队再等等骨干,等来的是两头落空的命运,只能回到农门,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的。周榜顶同一个大队同年入伍四个人,南京部队去了两个,就赶上了年的机会,安排了工作,成了城里人。另一个一同到酒泉的战友两头落空,回了村里。后来因为想要个儿子没要上,上吊死了。
周榜顶提干后第一个岗位是修理营的管理排长,工作地在基地总部陕西渭南山里。修理营在西安的驻地是一中队,周榜顶跟部队从甘肃撤回后,一直在那里驻防。家里至今还保留着一张一中队战友欢送他的合影。基地修理营平时为工,战时为兵。管理排长的职责就是管理军事内容,保证营部的干部战士像个兵,专管八小时之外,出操演习,修路铺水管,除了生产啥啥都管。
立业了要成家
周榜顶的初恋在农村,是战斗时代的战斗友谊。姑娘在农业中学上学,是东方红造反派的头头。人长得漂亮,又有文化,方圆几十里大出风头。周榜顶是皖临造反军团的头头。两人常在一起开会,一来二去,就有点特殊感觉特殊关系了。年,周榜顶验上兵了。姑娘就想定下来,缠得紧。周榜顶的光明大道刚刚展开,前途怎样也是一番忐忑,就有些不定心。临别的时候,周榜顶嘱咐,“我刚刚到部队,能不能提干,吃上皇粮,还不知道咋样呢。咱俩的事,别让人知道。你也是有影响的人物,到时候对咱们都不好。到了部队,写信干啥的,你政治上可要托底”。风言风语传到了姐姐周秀英耳朵里,问他,周榜顶搪塞道,到了部队还不知怎么样呢,你别掺和。
到了部队,姑娘时时来信,还经常寄上自己的照片。结果,事儿就出在照片上。一天,周榜顶的老乡拿来了姑娘的照片,“你看这是谁?”周榜顶心眼儿小,也不多问,就在心里打起了小鼓。故意用红笔给姑娘写了一封信,意思是断交,指责对方脚踩两只船。姑娘果然是厉害人,连写了六封信来质问。后来周榜顶也弄明白了,是老乡扣了他的信,故意把照片拿出来开玩笑。他还央告老乡,别说出去,怕影响不好。四年以后咋样还不知道呢,既然进了部队,还是要奔着吃上皇粮啊。也许就是这个吃皇粮的执念,和对未知前途的忐忑,周榜顶和姑娘最终没能走到一起。
那个年代,当兵的是求偶热门,特别对农村姑娘来说,随军吃皇粮,更是一步升天。周榜顶提干的消息传回家乡,从周楼到滕庄,都动起来了。姨妈连着写来了三封信,叫着周榜顶的小名“狗儿”,话说的不客气,意思是媳妇的事要是不让我做主,就别回周楼来了。爸爸一直很介意姨妈的跋扈,“这不是比队长还队长,比乡长还乡长么。”年轻气盛的周榜顶自然是不听招呼的。不过,结婚后回家探亲,还是去看了看,礼节还得走到。
周榜顶的姐姐也行动了。给他应下了大队干部介绍的姑娘,还买了东西送过去。姑娘家成分不好,周榜顶不乐意。可是介绍人的面子必须照顾到,他很费了一番功夫。刚回村第二天,在大队部遇到,那个大队干部就问,你这次回来成家不?你不在的时候,我给你张罗了件事。周榜顶装糊涂说好话,叔,我有今天全亏你帮忙。从周楼到滕庄不远,那几个月到处饿死人。我走投无路,到滕庄来,要不是你支持,进不来。现在我个人的事儿,你又帮着张罗。我们在部队,成家自己说了不算,部队要审查,符合条件才行。回家的第六天,人家正式上门了。周榜顶还是把事情说开了,拒绝了。姐姐还心疼送去的布。周榜顶说,那些东西算啥。再说东西人家肯定不要。人家也知道成不了,是她家里政治上有问题。事儿不成,留你的东西,传出去还不好听。
吃上皇粮的周榜顶,婚姻大事还是在城里解决的。在部队,一个领导的家属介绍了山东济宁的女孩。两人见了一面,谈了两个多小时,没成。人家没看上黑不溜秋的周榜顶。前后脚的功夫,命中注定的姻缘出现了。用爸爸的话说,“天下的亲事,谁跟谁在一起,老天爷都给安排好的。”
周榜顶在有个同办公室的女同事姓石,丈夫姓白,从基地调到了陕西省军区当处长,认识姥爷谢万奎。夫妻俩给周榜顶牵了一根红线,介绍了老谢家的二姑娘凤英,就是妈妈。
周榜顶和凤英第一次见面,在介绍人家里,场面好大。谢家全家上阵,老的小的,该来的都来了,出出进进,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周榜顶阵势也不小,带了四大金刚。他刚从部队出来,就跟上了四个尾巴,老乡战友都跟着,直到钟楼都没能甩掉。那时城里人少,车少,一眼能看到二里地,甩个人可不容易。尾随到了石家,还有个战友老实不客气,坐在中间。战友们又闹了一番,“今天谁是主角啊?”“老周才是主角,赶紧起来!”年轻人的梗闹不完。第二年,周榜顶结了婚回家探亲,还跟凤英一起冒充县里的工作人员,跑到当天陪相亲的一个战友家里,“我们是县委办公室的,来调查某某的问题”,把人家家属吓了一跳。周榜顶说,“他闹我一下子,我也要闹闹他”。
相亲的时候,周榜顶的形象很不利。其实周榜顶是个很帅的小伙子,一辈子最自豪的,是常常有人说他长得像周总理。那一年,部队修驻地门口到花园公社的三公里道路,周榜顶是总指挥,带着十几个干部七十多个战士搞工程。没什么机械,都是肩挑手扛。每个干部战士吃完饭,就一人背一根水泥管到工地。几个月下来,人又黑又瘦,像个炭头。妈妈后来总是说,没看上。姥姥也说,孩子是不是有病啊。姥爷谢万奎拍了板,你们先处处看吧。姥爷小时候家里穷,没读过书,却是个一顶一的精明人。他自己小时候也过了好几年父母离散的日子,遇到没爸没妈的周榜顶,就想给他一个家。后来的几十年,一个女婿也确实顶了一个儿。周榜顶一直是谢家五个女婿中最受欢迎的,他把岳父岳母当亲爸妈待了一辈子。
女方没看上,周榜顶可一眼看上了,“你妈那个时候好,俩小眼儿圆圆的”。“我也看不出来她好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不好,但是一见面就离不开了”。可是第一次见面后,周榜顶只能乖乖回去等消息,谁让咱是农村娃呢,得看人家能看上不。终于,“我的爱人谢凤英来信了。我也不是很文盲,看得出来,有戏。”俩人相约在大雁塔顶,下了塔,就向美好的未来又迈了一大步,周榜顶得意洋洋地说,“我们的事儿就定了,就不发公告了吧”。
相亲是年秋天。那时,周榜顶在渭南山里部队上,俩人一个月也见不了一次。可感情的进展很快。我问,啥时候决定结婚的。时时犯糊涂的老头斩钉截铁地说,第四次见面。年五一,他们结婚了。今年是46个年头。
结婚那天,上午周榜顶从渭南到西安,整整走了一上午,三个多钟头。到陕西省军区家属院接亲。婚房就是26基地西安驻地一中队的一个单间。晚上七点,战友们聚在一起,不管饭,每个桌子上放点瓜子、纸烟和糖果,闹腾了一番。
结婚第二天,周榜顶就带着新媳妇回老家了,呆了21天。回家就得摆酒席了,姐姐在家张罗。他还记得,散装的白酒1.2元一斤。当时在部队一个月工资接近60元,比地方高三分之一。请了人到家里来炒菜,摆了三小桌,三十来个人。还有没凳子站着吃的。没能来的,新婚夫妻再去上门探看。
女儿出生了
年,周榜顶迎来了人生中又一件大事,第一个孩子,女儿出生了。也许过程太惊悚,四十四年后讲起来,帕金森带来的语言障碍都消失了。
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你没出生的时候,就搞得修理营轰轰烈烈的,神仙下凡一样。”妻子怀孕四个月,就肿。六七个月的时候最紧张。
当时,周榜顶工作的地点在基地总部修理营,位于陕西渭南山中。结婚后,部队在西安的驻地一中队,给他分了一间宿舍。每到周末,部队有班车从渭南把两地分居的干部们送回西安。平日,妻子就一个人住在一中队的宿舍。怀孕后,岳母常来照看。那年元旦,周榜顶放假从部队回来,半夜醒来,发现妻子坐着,被子枕头都湿了,疼得哭。赶紧爬起来,找一中队要了个大卡车。周榜顶很感激一中队的领导,当时他已经调到渭南基地总部,不算一中队的人了。可是一中队的领导二话不说,派人派车,医院,六点多还没住进病房,大家一直陪着。女儿的出生,总是和那个特殊年份的历史事件相连。周榜顶清楚地记得,元月8日那天,他从小寨的省军区家属院,到第二军医大学送饭(后来的第四军医大学,两个军校换防,医院。)走到东门,周总理的哀乐播开了,公交车上的人们都主动下了车,哭得泪人似的。陪了没几天,假期到了,周榜顶得回渭南基地了。交代妻子,住上院不容易,轻易别动。回到部队,就赶上到商南拉练,一直翻山,前后走了十几天。拉练回来,医院跑。一问,才知道已经出院了。赶到丈母娘家一看,人是出院了,病没好,还加重了,动不了。凤英那时候是得了心肌炎,又高度贫血。医院怕出事,就急急忙忙让出院了。凤英一个人住在西安一中队的宿舍,身体情况不好,岳母一个人照看不过来。周榜顶也不能老请假,就是请了假,来去匆匆也顾不上什么。于是,全家人商量,凤英跟着周榜顶上山,去渭南基地总部。在那里,周榜顶可以就近照顾,医院,要车要人也方便。
上山呆了一个多月,没想到大戏还在后面。爸爸说,“周家真是要生一条龙啊”。临产了,医院打电话,腾间病房,要生了。人到了一看,不行,“两条人命”呢。这个词伴随了整个生产过程。医院。到了一看,也不行,送西安。先到二医大,医院不收,知道是之前心肌炎的病人,有后遗症,危险系数高。姥爷不得不又把人背出来,最终转去医院。
妈妈的症状是先兆子痫。这个词我是第一次听说,查了一下,是孕产妇的高危症,水肿、高血压。妈妈当时高压、低压,肿得像面包。进了医院,一测血压,医生就嘱咐,千万不能动。妈妈不好意思用便盆,蹭下床,想上厕所,就被喝止了,“两条人命呢”。
进了产房,更是一级待遇,科主任和妇科权威都在,进去了两天两夜,孩子还没出来。周榜顶每天来回跑,去送饭。医院。第三天出发前,丈母娘说,去买点醪糟带着,两天了,不能再等了,孩子要没了。也是因为爸爸的迟到,才有了我的顺产。医生原本等着家属签字剖腹产的,没等到。七点,女儿准时出来了。爸爸说,生你就是吓死人了,老是签字,签完了还签。先是不保孩子,后来大人孩子都不保了。爸爸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医生说,你看,这年轻干部遇上这事也拿不定主意,话都说不清了。
孩子出生了,也没得安宁。凤英看着这娃娃,眼睛上有两道缝,心说,别人家是兔唇,这是兔眼儿啊,缝也不能缝。直到媒人来看,夸说,这丫头漂亮,是双眼皮,才放下一颗心。等生儿子的时候,有经验了,就找两道缝,没有,单的。
凤英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女儿更不好,高烧一直不退。周榜顶接的一个山东兵,给了个老家的偏方,“周排长,有用就好,没用你也别嫌弃”。用尿布腾热,放在脑门上。还真退了烧,脸色也好点了。月子里,一直不敢给女儿做衣服,到处去找百家衣,就怕留不住。
半岁,女儿得了肺结核,俩人都不知道。孩子老是发烧,带去看病,精神抖擞,拿着医生的听诊器玩儿,完全不像有病。半年后,凤英去看病,顺便给女儿拍了个片子,才发现得过肺结核,已经钙化了。
从三口之家到四口之家
西安卫星测控中心,威风赫赫之地,在我心中有个极不起眼的名字--一中队。那是我第一个家,五岁前的生活地。排长周榜顶年结婚,部队给了一间房子。年,女儿出生。夫妻俩的好人缘,领导又照顾了一间。当时的营房为了满足部队干部的需求,就地取材,用大厢板分隔成单间。大厢板是什么,解释起来很费了一番功夫。说穿了也恍然大悟,汽车修理营—汽车—解放牌卡车—车厢——大厢板,逻辑很清晰吧。维修替换下来的车厢木板,都是一级松木,也是上好的建筑材料。两间房子拿到手,动手能力极强的周氏夫妻,立刻封了一个房门,拆了房间间隔的大厢板,把两个单间变成了一个套间。
物资匮乏的年代,任何材料都不能浪费。大厢板们在我们的生活中存在了好一段时光。加上大舅弄的弹簧,姥爷的手艺加持,一张绿色的巨大沙发床横空出世。聊天的时候,父母们回忆解决物资困难的各种经历,都历历在目,说着说着就快乐起来。柴米油盐的生活是他们真实的人生,也是他们真正的快乐吗?
女儿出生后,周榜顶最小的姨妹来帮忙看孩子。跟隔壁邻居摩擦不断,终于有一日大吵一架。对方是中队长的老婆。周榜顶坚定了要搬走的决心。原来的两个单间在一中队大院的后部,大院前部还有不少宿舍。经过长期仔细观察,周榜顶判定,其中有一间房子无人居住。打听明白,是渭南基地一个监测站长的,他家属在西安,要了间宿舍,没住。情况尽在掌握。出早操的时候,周榜顶“偶遇”了营房部的助理员老王,“我老婆在西安上班,太远了。又跟队长老婆吵了一架,继续在一起,不美气。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老王你帮帮忙。”第二天,“偶遇”继续。“老王,又见面了啊!”老王表态了,“锁你自己弄,问起来我们不知道。”锁?对周排长来说,这是问题吗?“用几个兵还是容易的”,找了十几个战士来。先派个战士爬上去,再次进行侦察,果然没人住。十几个小伙子一哄而上,连门都卸了下来,换了新锁。周排长很有战术,换锁之后,没有马上行动,先静静观察。确定没有意外,一切准备好,行动!我想,搬家对能用兵的人来说,更不算什么了。于是我就住上了有阁楼的房间。那个通往阁楼的木楼梯,是我拥有的最早人生记忆。爸爸说,每次上阁楼都要带上我,上去吃柿子。监测站长在渭南基地的大山里,消息太闭塞,一个多月后才知道。派了人来打听,阴差阳错,两个都能“用兵”的人一直没碰上面。最终也就成了既定事实。
小夫妻过日子,丈夫又常常不在家。爸爸妈妈起初的婚姻生活中,邻里关系是挺重要的内容。一中队的邻居在我们家里常常提起,是一位清华大学的毕业生。据说他们家吃饺子,要报数,少报了就不够吃。邻居两口子吵架,每次周榜顶从山上回来都能遇到,不由得感叹“清华大学的毕业生,嘴脏得很”。这位70年代的清华毕业生,似乎人生也挺坎坷。有位通情达理的寡母,也有个厉害妻子,生活困难,总想顺点什么。年轻的谢凤英处事圆滑,故意当着他家老太太说,“大妈你看我这记性,年纪轻轻就不行了,做了饭,辣子罐都弄不见了”。有一天老太太主动送回了凤英的辣子罐,“娃呀,这油泼辣子你收好。”妈妈不会说陕西活,学这个老太太的口吻倒是很像。但清华毕业生一定是有才的,据说阁楼房的设计师就是他。
女儿出生后,想来给年轻的周氏夫妻,带来不少快乐。上阁楼吃柿子,是爸爸多年来常常提起的。妈妈会说分苹果的故事,家里有六个苹果,女儿分配:妈妈一个,宝宝和爸爸一个,其他四个留起来,宝宝明天吃。宝贝闺女身体孱弱,三根筋挑着个头。什么都不吃,一个陕西出生的娃娃,只吃大米。小姨背着,每到饭点,就到各家转,谁家蒸米饭就要一口。靠着几口饭,养着一个小生命。爸爸到处找大米,据说还为此挨过批评。
在一中队的生活,一直到儿子出生。年,周榜顶有了儿子。医院工作,儿子就在那里出生。妻子的探亲假加上产假,医院呆了好几个月。医院里找了间病房,就是家了。
年,计划生育开始在中华大地手起刀落了。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高龄高危产妇几乎送了命。谢凤英本不想生二胎。邻居的妈妈劝她,“还是要给人家生个男娃,你人好,一定能生个娃子娃”。老人家的善意,给老周家留了一条“人根”。这是周榜顶的家乡话。女儿显然是不算的。同批的二胎指标,整个陕西省军区只有三个。军区放电影的时候,还要广播公示。所以谢凤英还记得那两个指标的所属单位和名字,一个是医院的,一个是干休所的。带着军区的指标和医院的二胎证明,谢凤英上山待产,不知魏晋。几个月后,儿子出生,家里人说,出钱请保姆吧,你省下来的罚款,足够了。那时她还没意识到这话里的意思。抱着儿子下山,回到厂里,同事们给起了一堆名字,“强生”“禁生”“打掉”,足足有八十多个。弟弟出生在4月20日,幸运的躲过了五一开始的计划生育严格执法,据说无论是否有指标,都是一刀切。“城市里还有个污水桶,农村就按在大缸里。”这话不全,我不想补全。另外两个指标的拥有者,一个怀孕三个月打胎,另一个六个月引产。听爸妈讲故事,往往在平谈如水的讲述中,突然会被狠狠地扎上一刀。
儿子出生后,产假休完了,妻子要回厂上班。当时一中队的宿舍到谢凤英上班的制药厂,要从西安东郊到北郊,路途遥远。凤英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没法跑。周榜顶去制药厂要房子,闹了几次,都说没房。妈妈后来透露,药厂管房子的打过她的主意,没成。所以房子自然是不想给的。回家找岳父出主意,找了省军区后勤部的领导。终于碰上了明白人,“应该解决啊,不然人家住哪里啊?”“你先回吧,不用过来了,我们想办法给解决”。
解决的结果是一间母子宿舍,两家同住。房子在一个小土塬上,黄土高原特有的地貌。上下都要爬一条小路。虽然只住了一年多,我的人生中,至今还会做噩梦,就是爬这个小土塬,上不去下不来,吓得醒来。母子三人在宿舍里,家当就是一张床。每天用黄色的国民搪瓷盆,从食堂把饭打回来,儿子抓过,女儿就不肯吃了。凤英每次都得先拨出一部分。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小土塬上的房子塌了。厂里只好把单身宿舍改成母子宿舍,我们因祸得福,到了平地山。仍然是两家人一间房。不知那房是怎么住的,我的印象中是一张大床,开了门就得上床,没有其他的空间。
凤英后来当了食堂管理员,就是为了有一间房子,又办公,又能住家。开始是一间,仍然是摆了沙发床就没有任何空间。那张沙发床就是一中队的大厢板变的。我们母子三人在床上齐头睡。妈妈有段时间上夜校,每天晚上回来,进门不开灯,先摸头,两个都在,才放下心去洗漱。后来实在放不下心,学就上不下去了。管理员的办公室之后扩大了一个外间,是办公和家人吃饭的地方。家里常年有个金黄色的铝壶,凤英总是装满凉开水,两个孩子随时能喝,不怕烫着。
年,制药厂盖了新楼,谢凤英也分到一套。住了一两年。后来,周榜顶转业到西安统计学院,分了两室一厅,56个平方。年,搬进了学校的集资房,住上了多平方的大房子。年,又在长安县的新校区买了更大的房子。
年,儿子出生后不久,周榜顶就被安排去北京学习几个月。这次去北京,在我的人生中留下了不灭的记忆。爸爸带回了一盒铅笔,毛主席纪念堂的,淡黄色有褐色直纹,还有橡皮头。更灿烂的是两条连衣裙,一条黄色,裙摆上绣着红色的小花,另一条是淡绿色,胸前有个央视的老台标,写着爱科学。接下来的好几年,每到夏天,我就天天看天气预报,因为妈妈说,30度就是夏天了,就可以穿裙子。记得有一次吃西红柿,弄脏了那条黄裙子,我难过了好久。这两条裙子一直是我人生中的最爱。如今44岁,想起4岁的裙子,仍然呼之欲出。
北京学习回来,周榜顶被抽调到基地工程指挥部,负责工程建设。期间接到了华阴农场副场长的任命,提了副营,没到职。年,抽调结束,医院,任院务处副处长。不到半年就提了处长,正营级。这是他在部队的最后一站。
院务处长是周榜顶在部队的最后一个岗位。他说,那时候我就不知道啥叫看病难,到了地方才知道。可是老百姓啥时看病都难。老百姓走投无路,就找部队,医院医疗费超支。院里召开会议专门下了任务,医院来,医院去,哪怕每次都用救护车送去。不然的话,超支太厉害,已经超了30多万了。会后第三天,医院总值班了。两个老乡来,咋说都不走,派啥车送都不走,“解放军看病看的好,俺没钱,医院也去不了,死也死在这儿。”周榜顶给院长打电话,也没办法,“还是先收进来吧,千万不能死在咱门口啊。”
人生第二段转业了
年周榜顶转业,实际到地方报到日期是年,颇费了一番周折。三姨妹牵线介绍了公安厅,不想去,觉得危险。后来又找了西安粮食局,也不理想。大姨姐介绍了西安物资局,计划经济时代的黄金单位。我记得小时候大姨家吃的用的全是发的,小到一袋盐,大到罕见的电饭锅。大姨一家四口当时都进了物资系统,后来全家都下岗了。周榜顶以为工作都安排好了,带着儿子和岳父一起,到周至县的四姨妹家帮忙盖房子去了。时间一天天过去,同期转业的战友陆陆续续都接到报到通知,还不见动静,他坐不住了。跑到安置办一打听,麻烦了,基地归省安置办管,无法安排到市级单位,物资局去不了。准备直接对口分配,就安排到家属所在的陕西省军区制药厂。
不理想!周氏夫妻制定了整套作战方案。谢凤英跟药厂领导说好,顶着不要。周榜顶跑到省军区的接收安置部门演了一出戏,假扮部队负责转业安置的干部,前来了解情况。“周榜顶这个同志在部队表现很好,部队很关心他的安置情况。我专门来了解。这个同志本来我们不放的,还准备提拔呢。家里有困难,实在没办法。”对方说,“安排到我们这儿也不对啊,我们也是部队,总不能脱了军装又穿军装。”“情况我们了解了,请你们先压着不接受,我回部队汇报。”情况果然紧急。这边还没运作完,那边部队的工作人员已经到制药厂送档案了。那天正好谢凤英在厂里值班,一辆小吉普刚进厂门,就被留意上了。谢凤英立刻跑回家,“是你们部队的车不?”“是。”二话不说,药厂总值班谢凤英同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非常镇定地出现在部队来人面前,“我是药厂值班干部,请问有什么事?”“我们单位也是部队的,不一定合适接收转业干部,你可以先把档案留下来,我们跟军区再汇报。”档案拖一拖,又争取到些时间。
火急火燎的周榜顶赶回渭南基地找领导。医院的院长告诉他一个消息,一个老领导找你好几次了。那个老领导是爸爸的老上级,已经转业到了西安统计学院。
进了门,老领导一抬头,“你还来啊?!”“不来没办法,就你这棵树了。我本来不想跟知识分子打交道,现在没办法了。”当天的情景,爸爸说起来历历在目。
年元旦,周榜顶正式到西安统计学院报到,任伙食科长。报到完就是寒假,开学才去上班。
结果科长没干两个月,春夏之交就来了。学生罢餐,要罢免伙食科长。不用你们罢,俺自己不干了,周榜顶想不通,要辞职。院长召集全院干部大会说,这事不是咱学校的事,也不是一个学校能解决的问题。你们伙食科的同志不要辞职,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们还要我下台呢,我能下台么?我是不是下台,也不是他们说了算。
周榜顶的伙食科长生涯,还经历了一次罢餐。有人想上位,搞点小动作。当时院里还组织了一个调查组,调查了好久,找很多人谈话,啥也没查出来。那是年,周榜顶提副处,因为此事还缓聘了半年。
伙食科长的日子像流水,年年岁岁花相似。有年学校办新疆班,新疆专门派了个维族厨师来,叫依米提,跟周榜顶结下了友谊。他吃了不少肉串的同时,也了解了好多新疆的风俗。过开斋节,新疆学生们专门下厨做饭,请老师和食堂工作人员吃。还办过一个山东班,每天晚上必须喝稀饭,这习俗让周榜顶很是纳闷。
伙食科长任上的高光时刻,是建成了多功能厅,可以唱KTV。年女儿上研究生,跟同门聚餐就安排在这里,那也是女婿第一次认识未来老丈人。转年,女婿为书法家卫俊秀八十周年纪念大会做服务,在陕西师大食堂吃饭,隔壁包间里未来丈人正在另一酒席宴间应酬。偷窥一下,频频举杯,谈笑风生,潇洒倜傥。
伙食科长们也有组织,周榜顶参加过好几次外地考察的活动。年那次,时间最长,走的地方最多。可一群老陕在苏州医学院大受了一番冷遇。从西安出发,第一站到南京邮电学院,受到盛情招待。活动的组织者得意地说,“这一路走到哪里,都有人招呼,大家感觉怎么样啊。以后还是要多组织大家出来走走。”话音未落到了苏州。先去参观,下午接到了对接单位苏州医学院的电话,说是上级部门来检查,必须接待,外地来的同行们,就没办法陪了。已经给大家买好了船票。结果,一群人空着肚子被送上了船。跑了一夜才到杭州。周榜顶有包方便面,等大家都睡了,偷偷起来吃了。最后一站是上海,上海外国语学院招待黄酒,老陕们说,这就是料酒,跟他喝,喝不过他,咱就不离开上海。最后把上海外国语学院的伙食科长喝得钻桌子。爸爸的酒量是好的,估计有一斤的量。他的遗传,我和弟弟都能喝点。
车祸是个转折点
年,周榜顶出了车祸,差点送了命。那天原本要去西安财专开会并参加工作晚餐。早上起来,凤英说昨晚做的梦不好,晚上就别去了,吃饭就得喝酒,怕出事。周榜顶答应了,也告诉同行的同事,不去了。下午临出发,同事又叫,于是就同去了。
从财专吃完饭,周榜顶和同事骑着自行车往回走。周榜顶的自行车是借的,链子老掉,一边骑一边还嘟囔,这车子都不收拾,咣里咣当的。这句话是他出事前最后的记忆。同事骑到家,跟妻子说,老周这个蜗牛,怎么这么慢,还不见人。“这么近的路,不会拉下太远,你折回去看看,别出什么事”。原路找回去,果然出事了。周榜顶横在马路上,头搭在路沿,旁边有个女学生,是财专的。学生说,看到是一辆面包车撞了人,车号也没看到。同事和女学生费力把人抬到路边,接连拦了几辆出租车,都不肯拉。同事让女学生帮忙守着,自己回学校找人。女学生害怕,说我去你们学校叫人。同事说服她,“我熟,找人找车快”。回到统计学院,要了车找了人,送到医院。人群混乱之中,女学生走了,连姓名都没顾上问。
那时谢凤英在北郊上班,要从北到南穿越整个城市,骑自行车要一个小时。她是财务负责人,那天特殊情况,手上有六七万公款,不知什么原因,也不敢放单位。带着大笔现金,提心吊胆刚进家门,就看见一片凌乱。周榜顶在部队呆了二十年,极为整洁。那天回家,却看到衣服在大床上,裤子在小床上,留的纸条扔在沙发上。可能是没有墨水了,纸条上的字越写越淡,潦潦草草,凤英心里就发了慌。
周榜顶颅骨两条裂缝,大量淤血。CT片子出来,凤英要去看,看着就流泪了。医生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一着急,陪同的统计学院同事,医院。医生连声说,不该给你看。连续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让凤英通知家属来告别。儿女都小,就一个姐姐远在老家,哪有什么亲戚可通知啊。
不幸中的万幸,遇到一个好医生。至今凤英都记得姓尹。学校表了态,有啥药用啥药,学校出。尹大夫跟凤英商量,开颅有危险,只能保守治疗,打针,效果不可控,最差的情况可能是植物人,副作用很大。凤英说,哪怕是植物人呢,也要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就没有这个家了。第一针打下去,说伤肾,让家属签字,签了。第二针说胃肝也会有问题,签字。几针下去,人脱水了,又签字。可是脑子里的积血终于跟着排出了。刚开始的时候,整个头部都肿圆了,紫色的,人都认不出来。昏迷了三四天,清醒过来。一个多星期后,淤血排出。半个月后,人彻底清醒,排便了。帮忙陪床的同事说,科长拉的屎臭死了。是啊,十几天没拉了。尹医生每天都来看,有时出去开会,晚上十一点多回来还来看看。两个月后才出院。怕药物副作用伤胃,医院自行研制的胃药,片大瓶装,一次4片,没想到治好了周榜顶的老胃病,以前一受风,一见凉,就疼。
车祸那年,爸爸47岁,几年后,确诊糖尿病。67岁那年,确诊帕金森。也不知跟车祸有什么关系。爸爸青年从军,多年锻炼,身体素质很好,可是病痛一直没有放过他。孩童时,从树上掉下来,摔晕过去。青年时在部队得了腹膜炎。中年时又总是断断续续地淋巴部位长瘤子,吃了一百多付中药。爸爸的肩膀年轻的时候受过伤。转业回到西安第一年,下大雪,骑自行车,在小北门又摔了一跤。开始没当回事,后来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好长一段时间没调理好。爸爸的自制力极强,确诊糖尿病后,饮食控制,坚持步行。如今的帕金森,常常使他失去对身体的控制,看得出来,他很怕。
关于那场车祸,还有个细节。第二天,医院回了一趟药厂,请假。更重要的是,把那五六万存到银行,存单交给厂长。妈妈那年45岁,比今天的我大一岁。她有多紧张害怕,有多强作镇定,有多坚韧刚强,如今我懂了。当时我18岁,上大学二年级。妈妈根本没跟我细说,也不叫我回家。我还记得,那是冬天,我穿着一件黄色过膝的大棉袄,蹲在校门口的旧书摊上,兜里折成三叠的一百元,是一个月的生活费,被偷了。我没跟妈妈说,怎么过来的也不记得了。那一刻的恐慌和懊丧,陪我到如今。也许是老天要为爸爸的车祸在我心上留下点印记吧。爸爸出事那天,穿着一件皮夹克,妈妈不想要了,一直没心情动。我回家的时候,洗了,“妈,皮夹克的袖子都撕了。”
年,周榜顶调到了宿管科,管学生公寓。周榜顶离开伙食科后,凤英在统计学校食堂开了一个小档口,卖豆腐脑,凉皮稀饭,饸络面。专门跟一个汉中人学了辣子的配方。卖两餐,一早要起来磨豆子。女儿当时上研究生,每次带未来女婿回家,都去吃一大碗面。档口好像做了一两年的时间。在公寓,有项外快。每年新生入学前,给新生缝被子。全家上阵,毛脚女婿在家啥都没干过,在丈母娘居然学会了缝被子。练就的套被套的本事,受用终生。
开档口,缝被子,对爸爸妈妈来说,苦出身的两个人,带着一双儿女,经济上总是不宽裕的吧。
九十年代,炒股风兴起。周榜顶也跟风而动。骑着自行车到西安小寨长安路的证券交易所开户。周围的人都在炒。“那个电视剧,炒股跳楼的,就是那个样子”,他说的应该是年的电影《股疯》。爸爸的记忆已经日渐模糊了,但他特别清楚的告诉我,“还有三百多块钱的基金,一块钱一股的,在小寨呢”。爸爸妈妈的金融投资史丰富而波折,金额不大,操心不小。当年也踩了万里大造林的坑。我记得妈妈给我看过一张收据,投资造林的,一万多元,据说前几期的利息都如期给了。当时万里大造林和长城风雨衣的非法集资案都爆出来了,妈妈有些紧张。后来有没有损失,我也没问过。
年,西安统计学院和经贸学院合并,成为西安经贸学院。周榜顶也退出了领导岗位,保留待遇,继续留在宿管科。年,周榜顶正式退休。
职业生涯的最后几年,爸爸全靠自学,学会了电脑。女儿当老师,硬是一个个字母拼,背字典,学会了拼音。五十几岁,掌握了电脑。宿管科要打什么文件,都是他上阵。这项技能给他的晚年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爸爸兴趣很广泛。年轻的时候,自学拍照,在家里做暗房。把洗手间蒙起来,点一个红色的灯泡,冲洗相片。我常常跟着打下手。我毕业到报社工作,就带着爸爸的海鸥照相机,手动胶卷的。后来,换代升级,爸爸开始用数码照相机、摄像机,天天往电脑城跑,自己淘换各类配件。他自学了剪辑软件,拍摄、剪辑、刻碟……乐了好几年。手机摄影兴起,他又学了手机相册剪辑,年孙子出生,做了好多影集。这两年,拿着手机,已经拍不了照片了。
结语:儿子的遗憾
爸爸的心里有点遗憾,几十年来从未提起,在逐渐走向自己的生命终点时,父母的身后事,还在他心头翻腾。奶奶去世早。不知什么原因葬在村外,离周楼村还有十几里路。爷爷和大伯灾荒年代横死,爸爸只有十几岁,潦草的时代,潦草的年纪,可以想象是多么潦草的入土为安。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爸爸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回了趟老家,带了八千块钱,想给爷爷奶奶迁坟合葬,重新修墓。外甥说,舅啊!这事儿要是我办,三五百块钱就行了。要是你出面办,不花大钱弄不下来。别看你当年在公社也是干部,风光得很,现如今是外面人,又是当官的,到处都得花高价呢。有个亲戚劝他不要弄,说是听说奶奶的棺木还完好呢。“咱这方圆几十里出你这一个官也不容易,动了坟,万一坏了风水呢”。爸爸那是正营级军官。迁坟的事最终作罢。“回家不久,就遇上点事,花了两千”,钱紧,应该是最终的原因。多年以后,老头念叨,“其实真要弄也花不了太多吧,三两千也就行了,还是我没本事”。那时我们一家在在陕西岐山县吃饭,路过一家做碑的。老头跟女儿,更是跟自己嘀咕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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